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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怕自己失控的离婚男士

安徽省荣军医院 翟长平 王庆云

这是20221月份的一个下午,清冷,已是临近下班的点,门诊也逐渐冷清下来,我收拾了一下诊室的桌面,浏览了一遍今天记录的电子病历,心想,今天可以准时下班了。

“你有新的消息,”软件系统跳出提示音,这个时间居然还有一个新挂号的男士:32岁,男,本地人,首次就诊。

扫了一眼患者信息后我点了呼叫菜单,很快一个神情忧虑的男士推开我诊室的门,进门时似乎还在跟门外之人商量些什么,但是只听到门外一个音量较大的女声响起:“你一个人进去不行吗?”然后一位男士似乎很无奈地进屋落座,黑色的棉袄,头发稍显蓬乱,我温和的注视着他,想着先体察下他的情绪,决定从他此刻关注的人开始我的问诊

我:“陪同你来的人是谁啊?”

由谁陪诊在求医时很重要,男士就诊的不同方式往往提示着不同强度的求助动机、甚至有时可以有助于鉴别重型精神障碍和轻型精神障碍

男士:“是前妻,5个月前离婚了,现在在商量复婚。”

他倒是竹筒倒豆腐,看起来求助原因跟情感可能有关

我:“什么原因离婚了?”

我想看下求助者的对离婚原因的陈述

男士:“之前我以自己为中心,不太顾家,她婚内有联系其他男人。”

听起来双方原因都有,但到底何为因,何为果?后面问诊时我得记得把嫉妒观念或是嫉妒妄想首先排除下

我:“这次因为怎么不舒服来就诊的呢?”

男士:“我觉得我现在变得不是我自己了,总有一个声音在激我,控制我说不该说的话,做不好的事情,以前我还能意识到这是不对的,现在越来越严重,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

幻听?我脑海中打了个大大的问号,下面澄清的工作必须要鉴别是不是精神病性症状

但是我转而一想,行为危险程度的判定此刻要排在首位,下面问话要往这个方向先走走。

我:“不好的事情具体表现为什么呢?”

男士:“比如我说的话非常污秽,行为也很冲动,砸了电脑,出走等”

“有没有曾经动手打人?”

男士:“没有。”

我:“那这个声音是谁?他激你时会说什么话呢?”

男士:“是男的,是我不认识的人,他就会说她(前妻)都这样了(婚内联系其他男人)了,你还要和他复婚,你没有出息,卑微,然后我就会暴躁,愤怒。”

(似乎跟心因相关,继之以相应的情绪反应及冲动行为)

我:“这个声音一般什么时候出现?出现多久?”

男士:“只要我一个人独处就会有,特别是晚上就会乱想,我和妻子孩子在一起声音基本就会消失。我晚上一个人时会睡不好,所以就喝酒麻木自己好摆脱这个声音。”

(有一个新的线索出现,男士还有精神活性物质的使用)

我:“喝酒频率如何呢?有瘾吗?”

男士:“每天都要喝,但没有成瘾,会去跟朋友一起喝。”

(精神活性物质依赖到了什么样程度必须要问下)

我:“这个声音给你带来什么影响呢?”

男士:“他一激我,我在和前妻吵架的时候就会口不择言,我觉得这样把前妻推的更远了,她说会和我复婚,说和那个男人联系只是处理分手的事情,但是我又发现几次她是在骗我,她就是和他有联系,我的父母也是离婚的,现在落在我的头上,我很崩溃。”

(再次澄清这个声音对男士的影响。男士的痛苦似乎在于想维持自己的婚姻,不想重演父母的人生,可现实却是自己处于两难的情感困境之中,求而不得。虽然我作为一个普通人很好奇他婚姻现实中的是非曲直,同时也忍不住心中慨叹,原生家庭的伤痛带给下一代的影响在他这里能疗愈吗?感觉自己思维漫游中,立刻我提醒自己,我不是法官,更不是救世主,我只能在有限地时间内最大程度为求医男士的心身健康负责,立马凝神回到现场,把注意力放在此时此刻的前来求助的人身上。)

我:“你工作和人际交往上会有变化吗?”

男士:“有的 ,以前我很健谈,现在也不太爱说话,浑身没有劲,也不想动,有点懒,有点健忘,头很疼,胸口也疼,这几个星期觉得夜里只能睡23个小时。工作的时候如果这个声音出现我就会立马停止手上的工作。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我觉得我现在都不是我自己了。”说到这里,他显得恐慌而自责。

(抑郁症状,躯体化症状这名男士都有,此刻也是他第三次说到怕自己失控了)

我:“除了这个声音,你会觉得有人都知道你的隐私,在嘲笑你吗?”

男士:“这种情况没有。”

(这里我排除牵连观念、关系妄想等精神病性症状)

我:“谈谈你对你前妻联系那个男人的看法?”

男士:“我觉得他就是来折磨我的,我和前妻婚内的时候就来插一脚,现在知道我们要复婚也来插一脚,我都想过要把他搞死,不是他死就是我死,只有他死了才能解决问题。”

(这时更重要的线索出现了,我庆幸自己在发掘了精神症状后没有匆忙的结束问诊),听到这位男士此刻流露出的伤人倾向,我尽可能让自己语调平稳,冷静平和的问出下面的话:

我:“你有和前妻说过你要把那个男人杀死的想法吗?”

男士:“说过,她说那你就去呗,和我又没有关系,那我想杀就杀就是喽。”

我:“你有计划怎么行动吗?”

男士:“对,我有行动,我东西都弄好了,摸清楚他的住址了,但是前妻父亲给我打电话赞成我们复婚我就暂时停止了。”

(愤怒的男士似乎看到了复婚的希望,虽然这希望是来自于前妻家人的)

我:“最后没有这样做是有什么考量呢?”

男士:“我有想到家里拆迁项目没有规划好,我要把拆迁房留给孩子的手续都办好,所以暂时没有行动。但是我对我现在的状态也很害怕,我不知道我会什么时间做出过激的行为,我怕我无法控制。”

(还好,他计划伤人前考虑到了孩子。压垮一个人的可能是最后一根稻草,但是挽救了一个人的也可能就是心底的那一丝温情,尤其是血缘亲情。

但他第四次提到害怕失控,显而易见,这位男士内心很冲突啊,此刻我想要的资料收集到了一部分,听着外面保洁打扫走廊发出的声响,我整理了下思绪,准备开始总结指导了。)

我:“现在的你处于一个过于紧绷的状态,需要你将情绪平复下来再考虑你和前妻两个人未来的计划,无论是选择在一起还是分开。再就是目前你的情况还是有危险性的,你也知道是不能走到违法乱纪那个地步的,因为你爱孩子,爱妻子,伤了人除了可以泄一时愤,给他们带来的却是无穷的后患。”

说到这里,我停顿下,看着他的眼睛,男士流露出哀伤的神情,于是我接着说:“所以现在你需要接受医学的干预,让自己担心失控的状态减轻,比如药物治疗,住院治疗等”。“我不想住院,可以吃药吗?”果然如我所料,“暂时不想住院的话就需要药物和其他的行为干预方式来帮你,现在你需要做以下几件事情,第一要配合医生,按时吃药。第二是需要戒酒,药物治疗期间喝酒是百害无一利的。第三是多运动,运动有利于缓解你的焦虑情绪,最后也是最难的是要正确看待你和前妻的婚姻关系,两个人未来的计划需要暂时缓一缓,当然你得先让你的情绪先平复下来,才能去理性思考这样的问题。”男士犹豫不决,半晌没有回复,(我想这也是他的个性使然,但是我得抓紧时间争取到他的社会支持。)“可以让你前妻进来下吗?”

(我要跟这位不愿露面的陪护人交代下注意事项。)

“医生喊你!”

一位干净清爽的女士,身着格子呢大衣,推门而入,“你出去,我单独跟医生说”,女士寒着脸对男士说到,“我是看他快疯了,催他来看病的,医生,他怎么样?”

“他是感觉自己快失控了,看起来跟很期待跟你复合有一定关系,您怎么考虑的那?”

“我不想跟他在一起了。”

“我明白了,但是作为你孩子的爸爸,你肯定也不希望他继续这样下去直到崩溃吧?目前情况他是有一定的危险性。”

女士点点头,

“更何况,他万一失控了,可能先会找个替罪羊,伤害了无辜之人,那可就是害人害己,也会影响孩子的将来”。

(我用到了动机访谈的部分技术,并且我回避了情感纠葛中是否存在第三者问题,力求保持中立态度,这样我想才更有可能与男士家属建立起建设性的医患关系。)

女士很聪明,对我口中的替罪羊所指心领神会,然后就开始说起在婚姻中感受到他给自己的精神压力如何之大,对于他婚姻中的不作为感到如何不满,我给予了共情后又从她那里多收集了一些男士的病史,之后适时而自然地打断了她的倾诉,简单扼要地向她提出几点建议:第一是强调了男士病情的严重性,现在的情况是有危险性的,建议劝说并陪同男士住我们医院的开放式病房接受药物及心理治疗,解决其情绪上的问题,虽然目前男士不愿意,但是住院治疗是视其危机状况随时可以采取的举措。让有点我意外的是,这位女士表示愿意陪同住院,我想是动机访谈和亲情使然吧。

第二是再气愤也不宜再用“那你就去杀他呗”诸如此类言语刺激男士,第三是男士病情稳定后双方和长辈最好坐在一起,心平气和开个家庭会议。尤其要坦诚说出双方对情感的不同期待,在目前困境下各自能做出和无法做出的改变,商谈下两人复合及分开的利弊。

听我说了那么多,女士表情此刻柔和了不少,我征求她的意见,“把他喊进来我给他开点药,你发给他吃,可以吗?”

“可以”。

终于夫妻俩同在一个房间 ,专心听我交待服药注意事项(我给他开了抗抑郁和助眠的药物),我再次嘱咐男士按时服药,多运动,并结合他的兴趣特长,建议其可以将失控想法用笔记录,用音乐疏导,现阶段与“声音”试着和平共处,有失控想法前练习做深呼吸,避免做出伤人伤己的事。两周后情况仍然不缓解必须及时来门诊调整治疗方案。

做完这些,看着他两一前一后离开医院,这才发现所有的诊室已经熄灯,保洁大爷拎着拖把就候在门口,一天的工作就要结束了,天也慢慢黑下来了。回办公室的路上,我静静地反思着这样一个时间仓促的接诊,共情不足,问答简短直接,语气虽然尽可能做到柔缓但还是急促的,且主导了问话方向,只是按照我的临床思路去展开的。应该说男士还有很多症状没有被澄清,还有很多恐惧没有被倾听,还有很多夫妻互动的细节没有被呈现,唉,给到处于痛苦中人足够的重视、全面的评估,对症性的干预,在门诊是需要足够的耐心与时间的。作为一名临床精神科大夫,我很无奈。现实中门诊的情形是在有限的时间里,预感到面前的患者双目含泪,将要敞开心扉,倾吐出各种精神压力,痛苦体验时,我已经给他做了评估,下了诊断,开好了药物,看着电脑里密密麻麻的待接诊患者名单,内心冲突无比,此时还不得不硬着心肠,说出“今天就到这里吧,下次我们再谈”这样的婉拒。或许今天这位失控男士是幸运的,期待他快点走出目前的困境!更期待从此后,无论面临何种困境,他都愿意求助,也能得到帮助。

其实人的一生往往避免不了在某个阶段遭遇精神和心理上的困扰,只要你是有着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可直面痛苦,自我调适、向身边人或向专业人员求助也是需要勇气的。作为一名心理卫生工作者,我期待且大声疾呼:你的脆弱、你的崩溃不是你的错,每一个深受痛苦的人都应该为自己的心身健康负起责任来,鼓起勇气,主动求助,并学会积极自助。这样的你虽一样会历经人生风雨,但仍能有机会获得心身的安宁,继续前行。而作为他们身边人的我们,可以做的是多一点善意与鼓励,陪伴支持着他们度过这段人生低谷期。


作者信息


姓名:翟长平

单位:安徽省荣军医院

科室:精神科

职称:主任医师

个人介绍:二级心理咨询师,国家心理治疗师。擅长双相障碍及抑郁障碍,精神分裂症,焦虑及恐惧障碍,强迫症,应激相关障碍等精神心理疾病的诊断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