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初，上海肆虐的疫情打破了往日的繁华景象，也打乱了大家的生活节奏。我所工作的上海市第八人民医院临时被改建为新冠肺炎救治定点医院，主要收治新冠阳性合并基础疾病普通型、重症及危重症患者。     

9楼重症病房是我们内科医生比较畏惧的地方，多数病人较重或有转成重症的潜在风险。但就在我上手普通病房的收治工作后不久，就接到通知被派往9楼工作。

在这里，大部分人的特征是高龄、营养状态差、痴呆、卧床、呼吸困难，而我能做的就是时刻关注患者生命体征、改善通气氧疗、加强营养、强化免疫等等。但是这些治疗办法在一个88岁高龄，基础肺病很严重的患者身上，效果甚微。床旁的监护仪显示目前老人生命体征暂时平稳，但是血氧饱和度偏低，很高的氧流量和氧浓度也不能改善。

隔日凌晨，监护仪滴滴滴一直在响。我赶至床旁，指脉氧波动在70%上下，气喘明显，老王的神志比白天也更加萎靡了。气管插管这一刻还是到来了。

“立刻转重症监护2床，准备好插管套装，马上进行气管插管，查看输液通道，请麻醉师就位。”

重症监护室是离病毒最近的地方，也是最惊心动魄的地方。插管和麻醉的医生都是身经百战的老战士，经过熟练的操作，老人插管完成，链接上呼吸机，调整好呼吸参数，监护仪上的生命指标终于回归正常。大家都长出了一口气，这一关算是过了。但是后面紧接着会出现更多的问题，如果感染无法控制，那么只是时间的问题，后续如何治疗、如何与家属沟通，是我们要面临的问题。

监护室里的救治都是九死一生，上一刻还平稳，下一刻可能就是生死离别。老王也不例外，毕竟对于高龄病重的老人来说，一次严重的感染都是要命的。

三天后的下午，老王监护仪上闪烁的数字，滴滴滴地响个不停……身穿厚重防护服的我们，顾不上大白之下的汗流浃背，在病床间不停地穿梭着。

“2床，血压不稳，持续下降，快推多巴胺，并持续多巴胺泵入。”

“血氧饱和度不理想，查看一下呼吸机参数。反复吸痰，改善通气。”

“考虑胸腔积液又增加了，准备超声机，探查一下，必要时准备胸腔引流...”

“超声机器到了，先看看左侧胸腔。你们看，胸腔积液确实增多了，肺组织压迫太厉害了，怪不得即使改变通气，血氧也维持不住。不改变胸腔积液压迫是不行的，让护士准备一下东西，给他胸腔引流。”

在病区主任的指挥下，经过一系列操作，老王的生命体征又再一次稳定住了，大家都长出一口气。此刻，我突然感觉脑袋一阵眩晕，快要窒息一般。大白里头的手术衣已被汗水浸透，被汗水打湿的N95口罩更加让人透不过气来。我加快步伐，想尽快下到一楼清洁区脱下防护服。当我快步走到监护室的门口时，发现老王的儿子小王一直在门口反复踱步。

   当我换好防护服，调整好状态回来时，发现他还在门口。那是一个40多岁的中年男人，稀疏油漉漉的前额头发险些遮住了眼睛，眼眶的黑青和眼底的血丝透露着疲惫与沧桑。

“你父亲刚刚情况不太好，虽然我们给他插了管，但是只能保证供氧，因为有基础心脏病、肺病，又有高血压、糖尿病，脑梗瘫痪在床多年，多器官功能衰退了。这次肺部感染诱发了心衰，双侧胸腔都有积液，我们只能暂时给他胸腔里放了根管子，把胸腔积液引流出来，这样可以缓解他胸闷的症状。同时我们给他用了增加免疫功能的药物、加强营养等。但是因为老人家身体条件较差，感染控制起来太难了，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生命危险。他的时间不多了，你们家属要有个心理准备。”

小王一直低头不语地扣着手指，直到我说完他才抬起头。

“您说的这些我都猜到了。”说完，小王默默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不停地搓着双手，眼泪却止不住流了下来，显得越发憔悴。“我舍不得他走……我已经没有妈妈了，不能再没有爸爸了。都怨我，都怪我，没把爸爸早点送医院。都是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我没法接受只剩我一个人……”

在他地讲诉中，我了解到，原来老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老伴很早就去世了。小王因为个人原因始终未娶，这么多年两人相依为命。3年前的一天，这样平静的生活突然被打破了。老王突然左侧肢体瘫痪，送到医院发现是脑梗。因为送得不够及时，所以瘫痪的肢体恢复起来比较困难。之后的日子，在小王的悉心照顾和鼓励康复下，老人渐渐地可以坐起来，自己吃饭，甚至可以下床站一站了。小王希望日子过得再慢一点，陪伴老人的时间再长一点，再长一点。但是有着多种疾病的老父亲，身体还是一天不如一天，明眼可见的衰老，特别是前段时间老是出现胸闷气急，稍微一活动就比较严重。疫情之下的上海，看病成了最大的难题，雪上加霜的是俩人的新冠核酸异常，这无异于五雷轰顶。在居委的沟通下，老王很快被送到了医院。但是老人基础心脏疾病确实比较严重，以前都是来医院开点药，没有系统治疗过，所以病情控制得不是很好。对此，小王很是自责。

听到这里，我决定给他一点建议：“生老病死是人生的自然规律，谁也逆转不了。我觉得你不如多陪陪他，好好把握最后的时光，让他没有痛苦、平静地离去，别让自己再留遗憾。”

“我知道插管很遭罪，但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爸爸活着。我不想一个人回到冷冰冰的家里……”说完，小王开始大声哭泣起来。

我轻轻拍着小王的背，安慰道：“死亡带来的悲伤从来没有走不走得出来的可能，永远只有接不接受。我知道，学会告别，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但人生就是一场又一场的聚散离合，很多时候早已注定要告别，那就告诉自己好好学会告别。记得，外公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走不出悲伤的情绪。我一直想知道，外公去了哪里？直到看了《寻梦环游记》，才理解了死亡的奥义——死亡其实没那么可怕，离世的家人只是换一个地方继续生活。”

我把《寻梦环游记》推荐给了小王，希望这部电影能让他对死亡有不一样的理解。小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小王主动找到了我，说他看完那部电影挺有触动，想等转阴了就带爸爸回家。

当真正面对生死离别时，我们往往束手无策，总以为这是岁月的终点。其实不然，就像《寻梦环游记》里的经典台词：“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只要我们一直思念着那些逝去的生命，他们就会永远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