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爱成为抵抗遗忘最坚强的力量

作者|冯玲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当你老了，走不动了，炉火旁打盹……”每当听到这首悠扬、动人的旋律，我的眼角总是不经意泛起泪光，脑海里总能回想起一段难以忘怀的时光。我是一名护士，今年是我从事养老护理工作的第六个年头。犹记得2016年的初冬，我满心期待地走出校门，怀揣着一个个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开始了我的护理服务工作。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初入职场的我在得知要被分配到认知症照护专区——一个需要每天穿梭于一群“失忆”的耄耋老人身旁的区域时，瞬间崩溃了！早有耳闻，这里的老人常常都会上演各种谩骂，纠缠，甚至攻击打人的戏码，这些可怕的字眼让我陷入了害怕。

谈到认知症，也就是公众所谓的“痴呆”，也许很多人会和初入职场时的我一样，充满了不安、嫌弃、恐惧甚至排斥吧！有报道曾说：时间每过三秒，世界上就会出现一位认知症患者。可见，认知症俨然成为21世纪威胁人类健康的重大疾病之一，它就像海水慢慢侵蚀礁石，最终改变海岸风貌一样，病情的发展非常缓慢，以至于会在患病后几个月甚至几年后才会被发现；它也如同一块橡皮擦，一道一道地将记忆抹去，最终在大脑中留下一片空白；它还更像是一个小偷，悄悄地偷走老人的记忆和能力，让他们忘记了家在哪里，忘记如何用言语表达自己，忘记最爱他们的亲人，忘记如何生活，如何穿衣、吃饭、洗澡、睡觉和解决大小便等等，严重影响生活质量，对家庭成员和社会也造成了极大的照护负担。

   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还要数吴梓羽爷爷和梅芯笙婆婆两位老人，如同他们饱含艺术气息般优美的名字一样，他们的人生也充满了精彩和特别。爷爷曾是某大学的研究员，长期从事理论教育和研究工作，婆婆是某出版社的总编室主任，长期从事文字编辑工作，也参编过很多刊物，编写过多种教材和图书。退休后二老生活也充实，经常参加各种活动，还结伴到全国各地旅游，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各种疾病也“找上了门”，渐渐地，出门参加活动和完成自我照护也变成了一件不那么容易的事情。随着两位老人越发高龄，行动迟缓，不方便出门，而远在法国工作的两个儿子无法提供帮助和照护，为了不脱离社会集体，成为孤独的“空巢老人”，所以二老主动选择入住养老机构，享受着幸福、美好的晚年生活。

刚开始入住机构时，二老的生活多姿多彩，充实且丰富，除了每天搀扶着到院子里散散步、看看风景，或是相互依偎着坐在园区的长凳上谈谈心、说说笑之外，还喜欢待在房间或是到书画室去画画、写字和修改文章，生活得十分惬意，日子过得特别舒心。直到2018年，梅婆婆渐渐开始变了。她的记忆力开始变得很差，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转身就忘记了，不清楚时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找不到回房间的路，时常漫无目的地徘徊和游走，我和团队伙伴们常常满园区地寻找她；后来，她也经常出现幻听、幻视和被害妄想，常跟我说她“听到有人说要害她”，“看到爷爷被别人杀死了”，说“爷爷和其他人一起跑了”，怀疑爷爷对自己不忠，对不起自己，有出轨行为，还经常与爷爷大吵大闹，变得特别容易生气和发怒，出现语言暴力，甚至还会动手打人，她也会独自待在房间里，拒绝进食，拒绝外出，拒绝参加一切集体活动。

记得有一次，我照常推着口服药发药车，走到梅婆婆房间准备发药，轻轻地敲了敲房门，大概等待了半分钟也无人应答，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放眼望去，只见在这个原本宽敞的房间里，没有开灯，窗户被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帘也被遮得紧紧的，透过窗帘中间缝隙的微光，依稀可以看到房间里堆满了四处搜集回来的废旧宝贝，使用过的脏纸巾、空空的牛奶盒、擦桌子的抹布、其他老人的衣物等等，几乎快把整个过道堵得水泄不通，只见梅婆婆躲在靠近窗户的椅子后面，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藏在那里，见我进门，她便招手示意我过去，我飞快地大步向前，询问她有什么需求，只听她悄悄地在我耳旁说着：“我的好朋友，你终于来了，你知道吗，吴梓羽又和别人跑了，别人要害他，他要死了，我又帮不了忙，我好担心！”婆婆眉头紧锁，露出一副焦虑不安的表情。我知道，婆婆的认知症症状又加重了，开始胡思乱想了。顺着婆婆的话，我一边用手去拉住她的手，一边抚摸着她的背部，微笑着安慰她说：“婆婆，爷爷让您担心了，我很感动，请放心，爷爷现在很好，我带您去找他。”只见婆婆非常惊喜地说着：“真的吗，谢谢你，我的好朋友，我太开心了！”随即我便带领着她去寻找爷爷，一路上她露着甜美的笑容，像个迷路的小孩找到警察叔叔一样有了依靠。这是我第一次被认知症老人视作知己和十分信赖的人，从那以后每次梅婆婆见到我，都会欣喜的叫着“好朋友”，虽然她从来不知道也记不住我的名字，似乎“好朋友”三个字已经成为我们彼此之间特殊的代名词，而我，也渐渐开始学习着走进认知症老人的世界，去感受他们的无助，感受这些牵强与无奈，感受人和人性，慢慢地尝试换位思考，理解他们，体会着人之常情。后来，婆婆的生活自理能力越来越差，不会使用筷子了，不会穿衣服裤子，睡眠不规律了，常常昼夜颠倒，随地大小便，拒绝洗澡和完成个人卫生清洁，特别是日落时分，还会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话，会反复告诉我“她要回家”等等。与此同时，爷爷受到婆婆的影响很严重，常常因此吃不好、睡不好，精神萎靡，日渐消瘦。婆婆的种种认知症表现都给我们的照护工作增加了难度，也发出了挑战！

记忆化作流沙，亲人变得陌生，心智有如孩童，世界重新归零。为了使婆婆的症状得到缓解，也为了让爷爷能够舒心、正常的生活，我们认知症照护团队通过学习专业的知识和技能，根据认知症照护的理念，维护老人的人格和尊严，在日常照护中与婆婆沟通和建立信赖关系，团队合作运用各种非药物疗法，帮助婆婆逐渐安静下来，让她的精神行为症状得以缓和，我们也动员爷爷来共同支援和守护婆婆的生活质量。情绪好时，婆婆会呼唤着爷爷的名字，想念他、寻找他，此时我们便引导着爷爷来看望婆婆，陪在她身旁，引导和鼓励他们亲近，鼓励爷爷手拉着婆婆的手，温柔地给婆婆戴上用塑料绳子编制的戒指，他们相互问好，相互拥抱，相互亲吻，鼓励爷爷轻声地在婆婆的耳旁说着“放心吧，有我在！”久久地陪伴着婆婆，想尽各种方法来逗她开心，轻轻地握一握婆婆的手，给她盖一盖被子，递给她暖暖的热水袋，静静地盯着输液的墨菲式滴管等等，每一件小事，每一个动作，都是爷爷给予婆婆最特别的爱；当婆婆情绪不好的时候，爷爷便十分牵挂与担心，我们也会尝试各种方法来让婆婆安静下来，转移她的注意力，婆婆喜欢花、喜欢音乐、喜欢打扮、喜欢拍照，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我们会满足其需求，运用认知症的非药物疗法进行干预，园艺疗法、音乐疗法、动物疗法、怀旧疗法等等轮番运用，定期为她准备鲜花、塑料花、手折花甚至路边生长的小野花；为她梳头、涂口红，穿衣搭配；为她拍照，寻找老照片，制作回忆相册，陪伴其时常翻阅相册并回忆过往……日复一日，就这样一步一步，一点一滴，在团队和亲人的共同努力下，梅婆婆的认知症状较前有了一定的缓解，然而“找上门来”的病魔还在不断侵袭着她的身体，直至2020年5月，梅婆婆在我们照护团队和亲人的关爱下安然离世，她是笑着离开的，是幸福的，而吴爷爷，现在依旧守护在养老机构，继续守护和延续着对婆婆的爱，把每一天都过得舒适、尊严而充实精彩。

人们常形容认知症老人是“生活在生死两界之外的第三个世界”，他们会经历从失忆到失智，再到失语的过程，随着不断深入学习和了解认知症的专业知识，接触越来越多的认知症老人，如今的我也成长为一名专业的认知症照护养老护士，完全改变和逆转了对认知症的偏见和恐惧，在我看来，生命的衰老我们无法避免，温情的护理却可以让每一位认知症老人从容优雅地感受生命的美好馈赠，因此在流逝的记忆面前，我更多的是选择为认知症老人留下爱与快乐！让自己饱有爱，饱有专业，饱有让他们快乐的能力，提供专业的、有温度的护理和照护，为他们创造有意义的生活，更是值得我和团队伙伴们一起坚持不懈，共同努力的动力和方向！ 

时光慢慢静默，逐渐模糊，最后，所有的一切都会被遗忘。然而，遗忘并不可怕，甚至失去也不可怕，生命的每一秒都是宝藏，就算遗忘也不辜负美好时光,做一颗爱的种子，让全社会真真地从内心深处、从态度中、从行动上、从一言一行里做到善待认知症老人，让认知症老人同样享受有品质、有尊严的生活，享有参与社会家庭活动的权利。用爱去记忆，用爱去回忆，用爱去拥有，愿每一位老人都能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愿爱成为抵抗遗忘最坚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