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罐金花茶的缘起缘落

作者|谭元清

我是一名皮肤科医生，偶然的机会参与到艾滋病患者的救治当中，艾滋病区工作的医生，接触到的病人，和普通病区有所不同。一些重病患者，哪怕失去了劳动力，依然有亲人为他竭尽所能，有些明明可以挽救的患者，因为逃不过世俗的眼光，最终自暴自弃或被亲人疏远。艾滋病科的医生，见证过太多人性的悲欢，而出于职责所在，哪怕是承受着职业暴露的风险，也要怀着极大的慈悲之心，对患者付出更多的关爱和照顾。

现在我已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但在我的办公桌里，依然存放着一罐金花茶，朵朵饱满，瓣瓣金黄。这是一位患者家属赠予我的礼物，掂着很轻，可在我心里份量不小。沏一壶滚烫的热水，烟雾般迷蒙的水气，将我的思绪带回2021年的夏天，想起了那个叫小芳的姑娘。

小芳命运多舛，出生在边境小镇，自幼父母双亡，是哥哥姐姐把她拉扯大。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为了减轻家里负担，初中毕业后她便外出打工，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改变她一生的男人。那个男人比她年长好几岁，温柔体贴，满足了所有情窦初开的女孩对爱情的幻想。自小缺少父爱的小芳，投入了他的怀抱，很快就有了爱情的结晶，当她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当中时，身体突然出现了异样，她开始觉得浑身无力，起初以为是早孕反应，熬一熬就过去了，但没想到产检中的一项检查结果，犹如晴天霹雳，打破了小芳原本平静的生活。她颤抖的手攥着化验单，质问男人：为什么自己会得这个病？男人眼神躲躲闪闪，矢口否认。那一刻，化验单上“HIV抗体待复查”几个字，显得格外讽刺。最后在小芳的再三逼问下，男人终于承认，他自己已确诊艾滋病多年。之所以瞒着小芳，是害怕她知道后会嫌弃他。但他不知道的是，就因为他的一念之差，让原本美丽的花季少女就此凋零。

哪怕是万念俱灰，小芳仍然不敢把这一切告诉哥哥姐姐，加上对艾滋病相关知识了解又少，也没有去正规医疗机构抗病毒治疗。就这样，怀着身孕的小芳在绝望、无助中，免疫系统逐渐崩塌，经历了反复腹泻、高热不退后，肚子里的宝宝也胎死腹中。而她，通过医院积极抢救，捡回了一条命。大难不死的小芳，出院后开始了抗病毒治疗。

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她对自己的身体格外在乎，每一次复诊都没有错过，哪怕一开始药物不良反应让她极度不适，她也熬过来了。规律服药，定期复查，小芳的免疫水平逐渐提升，每一次复诊的检查结果，都燃起了她重生的希望。

上帝对她关上了一扇门，又为她开启了一扇窗。偶然的一次机会，她认识了第二任男朋友，对方也是艾滋病患者。同是天涯沦落人，相似的遭遇将两颗惺惺相惜的心连在一起。他们相互鼓励对方，抗艾到底，共同描绘生活的蓝图。

可惜好景不长，男友交了几个臭味相投的朋友，通宵达旦地赌博，导致债台高筑。小芳拼命的工作，想替男友还债，依旧是杯水车薪。最后男友沉迷赌博，把抗病毒治疗抛在脑后；小芳因整日劳累，耽误了一次次的复诊时间。就这样，男友因艾滋病离世，小芳由于反复发烧、头痛，确诊了新型隐球菌性脑膜炎。

在病房里跟我说起往事，她一脸平静、淡然，仿佛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头痛发作的时候，嘴里不禁发出阵阵痛苦地呻吟，瘦骨嶙峋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她说，自从得了这个病，她就很少跟家里联系了，怕哥哥姐姐责怪，怕他们不理解。

这是她第一次对别人敞开心扉。我一直认为，医生是离人类痛苦最近，离人性脆弱最近，离心里无助最近的职业。也许最终摧毁艾滋病患者的不是病毒本身，而是得不到理解和尊重。小芳在住院期间，频繁的头痛让她彻夜难眠，甘露醇（降颅压药）从每8小时一次，到后来的每4小时一次，我们的每一个夜班，都会被她的床头铃唤醒。病魔把她摧残得越发憔悴，生活无法自理。每次看着她痛苦的蜷缩在病床上，我们都要求她把哥哥姐姐的联系方式告诉我们，通知他们过来陪护，但小芳都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这个特殊的疾病，真的会让亲情之间出现隔阂吗？

也许上天眷顾这个苦命的姑娘，在经过规范抗真菌、降颅压治疗后，她的病情逐渐稳定，坚强的女孩又一次挺过来了。出院的时候她很高兴，特意跟我告别，我叮嘱她今后一定得好好服用抗病毒药，定期复查，看着劫后重生的她转身离开，我觉得，医生也是离希望最近的职业，他让死亡之神望而却步，让生命之光继续闪亮，让人性之花重新绽放。

两个月后，同事告诉我，小芳又回来了。她因为晕倒在出租屋里，再次入院。跟她一起入院的，还有一大袋没有开封的抗真菌和抗病毒药。我们知道，她出院后根本没有规律服药，甚至可能，一颗药都没吃过。我哀其不幸的同时，又埋怨她不争气，小芳空洞无神的眼睛透着麻木和绝望，呼吸微弱而艰难，整张脸因疼痛变得扭曲不堪，她看着我，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吐出的字眼混乱不清。她挣扎的拿出手机递给我——我立刻明白了，她是想要我们联系家属。奄奄一息的小芳，在生命的最后时光，等来了她的哥哥姐姐。其实她的哥哥姐姐这些年一直在寻找她，她总是以各种理由不回家，最后甚至更换电话号码，与家人断绝一切来往。原来，不是家里人不要她，是她放弃了自己。哥哥说，当第一次得知妹妹这个病，他们也经历了无数的心理挣扎，但终究，血浓于水的亲情，都会接纳她回归，哪怕妹妹最后没有能力工作，他们也愿意抚养她直到终老。

“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便是人间一乐”，这个家庭，早年因父母早逝，已支离破碎，风雨里兄妹几个磕磕跘跘搀扶着长大，如今妹妹小芳，却在哥哥姐姐的怀里，提前走完了她坎坷而短暂的一生。

送别小芳，小芳的哥哥特意带了一罐金花茶给我，感谢我们在妹妹住院期间对她的照顾，在她的弥留之际，得以兄妹重逢，没有遗憾。佛说，有缘无缘，皆是注定；缘深缘浅，皆是天意。谁能陪伴终生，谁能陪你一程，终究是有定数的。小芳在哥哥姐姐的呵护下成长，却没能一起走到最后，是他们之间的缘分不深，还是她自己没有好好珍惜这份缘呢？

朵朵金花水中开，阵阵芳香四飘溢。我轻呷一口，在略带苦涩的余味里回忆小芳的一生，试图寻找答案。